5、朋友？
五月一日星期一，天气晴。
在周记本上写完这句短短的话，朴青野皱着眉转了一下手里的笔，和几乎空白的纸张相顾茫然。静坐了几分钟，她决定不再为难自己，盖上笔盖，随手把黑笔扔进书堆里，用力蹬一下地板，把转椅滑动到窗边。
假期已经过去两天，太阳最烈的时候，她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，挑挑拣拣写了一部分带回来的作业。
县一高教学进度比她以前的班级慢，理科练习写得很轻松，英语也不难，只是不知道语文老师犯的哪门子邪，给高一的学生布置了一篇吃力不讨好的周记——她当自己教的是初中吗？
朴青野把下巴搁在窗台上，盯着窗外的盆栽出神。
放在窗沿的大花盆里种了几朵雏菊，瘦弱的茎干上可怜兮兮支着白花，估计已经很久没人浇水，被晒得奄奄一息，斜斜倚靠着窗玻璃。
她目前寄住在岐县的堂伯父家里，伯父早年做房地产生意，名下有十来套房，一大家子人靠吃租子过活。
说是寄住，不过是分了一间原本要租给别人的独立房间给她。朴青野知道自己在亲戚之间名声算不上太好，平时能不打扰别人的时候，就尽量不打扰。
这次五一放假伯父一家出去旅游，堂弟出于客套来问她：“姐，你要和我们一起去吗？”
朴青野拒绝：“我不爱出门。”
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小堂弟临走时的眼神很好奇，她几乎能洞见对方想问的问题：你在原来的学校究竟干了什么事情？你真的像亲戚们说的那么混吗？
朴青野把头扭到一边，装作什么也没看见。
不愿意和亲戚一家旅游是真的，不爱出门则是彻头彻尾的借口。实际上，只要天气稍微凉快下来，她就逮着机会往街上跑，东游西逛地消磨下午和夜晚。
今年的五月一日热得出奇，朴青野坐在床上看电视，过不了多久，就在逼人的暑意中打开了电风扇。
无聊的动作电影放了一半，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，已经昏昏欲睡的她果断关掉电视，披起外套下楼。
朴青野一直好奇姚窈家住在哪里，出于某种隐秘的侥幸心理，前两天她出门时，好几次特意经过了她们相遇的那个杂货店门口。
今天她也绕路去杂货店看了一眼，搬着竹椅坐在店门口的老板娘狐疑地瞪她，朴青野毫不客气地瞪回去，直到那女人略显心虚地别开视线，用方言问旁边的另一个中年妇女：
“那个小女孩有点脸熟，是不是住在这片的？”
“不知道，我没见过……”
朴青野在旁边听了一耳朵，使劲憋住笑，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，悠哉游哉往别处走。
出了巷子，居民楼对面的马路边有一排公共垃圾桶，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女孩正背对着她，把手里的黑色塑料袋准确地扔进垃圾桶中。
朴青野隔着一条马路，愣是没把对方认出来，她正沿着路肩打算绕道而行，那个女孩正好回过头来，惊讶地叫了一声：
“朴青野！”
她回过头，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映入眼帘。
姚窈今天的穿着很随意，运动款黑裤衩，长袖白T恤，头发松松散散扎在脑后，显然是在家里宅了两天。她小跑着穿过马路，站在朴青野面前。打过招呼以后，两个人就开始面面相觑，气氛显得有些尴尬。
朴青野打破沉默，率先试图没话找话：“你家住在这附近吗？”
“嗯……嗯，对。”姚窈也一副竭力想话题的样子，“你怎么在这儿呀？”
我怎么在这儿——我这不是蹲你来了吗！
心中明白和姚窈的相遇并非巧合，但嘴犟的朴青野哪里肯直说，她抬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细汗，漫不经心地回答：“沿着河边散步，顺路逛过来的。”
“哦，那好巧……你晚饭吃了吗？”
“吃过了。”
“今、今天天气好热，你觉得呢？”
两个人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朴青野接不下去话，终于忍不住皱了眉，无可奈何地说：“太傻了，这问的都是什么啊——你在街头搭讪吗？”
她们同时被这句反问戳中了笑点，朴青野噗嗤笑出声来，连姚窈也笑得弯了眼睛，伸出手，有意无意地轻轻搭了一下朴青野的小臂。
五月初的街头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，被曝晒过一整个白天的地砖蒸腾着热气，迟迟没有在夜幕中冷却。两个十六岁的女孩一起站在岐县夜晚的马路边，无论是嘈杂的喇叭声，还是灰尘被风扬起的呼啸声，都未能淹没两道年轻的笑声。
莫名其妙靠在一起笑了这么一通，两人都放松了不少。朴青野笑嘻嘻地试探姚窈：“你笑起来多好看啊，以后在学校也别老是一个人趴着了，多笑笑吧！”
姚窈的眼神有点躲闪，她低下脑袋，摸了摸鬓角散落的头发，小声说：“好。”
今晚的天气本来就闷，朴青野一路走过来，身上燠热，一边说话，一边就把薄外套脱了下来，挂在臂弯。姚窈注意到她的动作，瞥了几回她鼻梁和额头上沁出来的汗滴，斟酌着开口：“那个，朴青野……”
“嗯？”
“其实大前天晚上，真的很谢谢你……你现在觉不觉得热啊？我家附近有好几家冰店……”
她吞咽了一下，略显犹豫地问：“我请你吃冰淇淋好吗？”
姚窈的眼睛天生是有点吊梢的柔媚模样，被路灯照得颜色很浅，此刻在脸上尽力睁得圆圆的，往外放着期望的光，叫人还没开口，心先软了一半。
虽说这个邀请突如其来，但朴青野只是愣了一下，便坦然地点头答应：“行。”
姚窈像松了一口气，说话的声音也带了点活泼的笑意：“我家旁边有一家店特别好吃，真的。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，我先回趟家，一会儿就好！”
姚窈很守信用，说是让她等一会儿，真的只用了五分钟，便往返一趟拐出居民楼间的小巷，重新出现在朴青野面前。朴青野抱着胳膊站在楼下等人，此刻看见从头到脚都变了一身的姚窈，不由得愣了。
“姚、姚窈？”她磕巴了一下，舌头差点打结，“你这是换衣服去了？”
站在眼前的人已经换下宽松休闲的裤衩和T恤，穿了条学生气的蓝色连衣裙，裙子很修身，平日里被校服掩盖的曲线展露无遗，细细的腰带收住女孩紧窄的腰身，显出一种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美感。她把扎着的马尾辫也放了下来，头发有些凌乱，多半是在仓促中没来得及梳理，毛茸茸地披散在肩头，在路灯下呈现温柔的棕色。
不得不承认，姚窈真是个美人。朴青野打量着那张漂亮的脸——细眉毛细鼻梁，睫毛很浓，眼型有点翘，像狐狸。长了这么一副媚相的姚窈笑起来却一点也不狡猾，眼睛弯成两条缝，因为脸上的婴儿肥反倒显得天真，她问：
“干嘛这么看着我呀？”
朴青野没过脑子，几乎理所当然地回答：“你漂亮呗。”
明明是姚窈赶回去换的衣服，也明明是姚窈先开口问的问题，这会儿她却先安静了下来，睁着眼睛看人的模样，好像一条挨了夸奖的小狗。
朴青野环视着路口往来的车辆，没去注意姚窈的表情，她随手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，说：“带路。”
姚窈一迭声地答应，连忙跟了上去。
姚窈带她去的冷饮店离这里不远，却在居民楼中间藏得很深，不过三五分钟的路，已经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。
到了目的地，朴青野抬起头一看，不起眼的灯牌蒙着一层灰尘，“杨记冰室”的“冰”字坏了半边，显得破败又滑稽。如果不是留心注意店面，几乎一晃眼就会错过。
“别看这家店小，”姚窈对她说，“附近几家，就属它最好吃了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店里找了个角落坐下，姚窈替自己和朴青野各点了一支甜筒，托着下巴认真地对朴青野说话。
从她点单和找座位时熟门熟路的动作可以看出来，姚窈确实是这家店里的常客，她乖乖蜷缩在掉了漆的皮座椅上，神态安然自若，如同进了窝的小兽，明显比她们刚见面时从容。
小兽。朴青野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遍这个比喻。面前的女孩用那双润泽的褐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，很难不让人往小动物的方向联想，某种温顺的、美丽的、孤独的动物。
朴青野问：“你经常来这里吗？”
姚窈说：“对……不想回家的时候，我就在店里坐坐。”
这是姚窈第三次对她说不想回家。
朴青野打量着她的表情，犹豫了一下：“……和家里人关系不好？”
姚窈用轻松的口气回答：“没有那回事啦，我家里经常没人在。”
她停了一下，把眼睛垂下来，继续说：“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。”
她们的甜筒很快就打好了，姚窈跑到前台去拿，一手一支地举着走回来，递了一支到朴青野手上。
朴青野咬了一口冰淇凌，店家料放得足，浓郁绵密的奶油味夹杂着草莓酱的甜，冰凉地沁入舌头，是能给味蕾留下深刻印象的味道。
姚窈坐在她对面小口小口地舔，抬眼看见朴青野的表情，松了一口气似的对她说：“没骗你吧！”
朴青野一口咬得太多冻到了牙，一边捂着腮帮子，一边冲姚窈点头。长着小动物一样漂亮眼睛的女孩就笑起来，说：“朴青野，我好开心。”
朴青野斜着眼睛瞟她：“请别人吃东西，你自己开心什么？”
姚窈静默一阵子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，伸懒腰一样伸直了手臂，慢慢趴到桌上，侧脸靠住胳膊。她出神地看着手里握的橙子味甜筒，说：
“我好久没有和同学说过这么多话了，这几次和你说的话，比我上个星期加起来都多呢……”
朴青野低着头看姚窈，对方的侧脸平静而温柔，意外地看不出情绪的端倪。
她于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和我好，我没有朋友……”
姚窈略微挪动了一下脸庞，一半的面孔被手臂挡住，她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来，安静地凝视着朴青野。
姚窈说：“——你可以当我的朋友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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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目前寄住在岐县的堂伯父家里，伯父早年做房地产生意，名下有十来套房，一大家子人靠吃租子过活。
说是寄住，不过是分了一间原本要租给别人的独立房间给她。朴青野知道自己在亲戚之间名声算不上太好，平时能不打扰别人的时候，就尽量不打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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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青野拒绝：“我不爱出门。”
那个她并不熟悉的小堂弟临走时的眼神很好奇，她几乎能洞见对方想问的问题：你在原来的学校究竟干了什么事情？你真的像亲戚们说的那么混吗？
朴青野把头扭到一边，装作什么也没看见。
不愿意和亲戚一家旅游是真的，不爱出门则是彻头彻尾的借口。实际上，只要天气稍微凉快下来，她就逮着机会往街上跑，东游西逛地消磨下午和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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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青野隔着一条马路，愣是没把对方认出来，她正沿着路肩打算绕道而行，那个女孩正好回过头来，惊讶地叫了一声：
“朴青野！”
她回过头，一张熟悉的漂亮面孔映入眼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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朴青野打破沉默，率先试图没话找话：“你家住在这附近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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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中明白和姚窈的相遇并非巧合，但嘴犟的朴青野哪里肯直说，她抬起袖子抹了把额上细汗，漫不经心地回答：“沿着河边散步，顺路逛过来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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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今、今天天气好热，你觉得呢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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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初的街头已经有了夏天的气息，被曝晒过一整个白天的地砖蒸腾着热气，迟迟没有在夜幕中冷却。两个十六岁的女孩一起站在岐县夜晚的马路边，无论是嘈杂的喇叭声，还是灰尘被风扬起的呼啸声，都未能淹没两道年轻的笑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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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？”
“其实大前天晚上，真的很谢谢你……你现在觉不觉得热啊？我家附近有好几家冰店……”
她吞咽了一下，略显犹豫地问：“我请你吃冰淇淋好吗？”
姚窈的眼睛天生是有点吊梢的柔媚模样，被路灯照得颜色很浅，此刻在脸上尽力睁得圆圆的，往外放着期望的光，叫人还没开口，心先软了一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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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窈像松了一口气，说话的声音也带了点活泼的笑意：“我家旁边有一家店特别好吃，真的。能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吗，我先回趟家，一会儿就好！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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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姚、姚窈？”她磕巴了一下，舌头差点打结，“你这是换衣服去了？”
站在眼前的人已经换下宽松休闲的裤衩和T恤，穿了条学生气的蓝色连衣裙，裙子很修身，平日里被校服掩盖的曲线展露无遗，细细的腰带收住女孩紧窄的腰身，显出一种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的美感。她把扎着的马尾辫也放了下来，头发有些凌乱，多半是在仓促中没来得及梳理，毛茸茸地披散在肩头，在路灯下呈现温柔的棕色。
不得不承认，姚窈真是个美人。朴青野打量着那张漂亮的脸——细眉毛细鼻梁，睫毛很浓，眼型有点翘，像狐狸。长了这么一副媚相的姚窈笑起来却一点也不狡猾，眼睛弯成两条缝，因为脸上的婴儿肥反倒显得天真，她问：
“干嘛这么看着我呀？”
朴青野没过脑子，几乎理所当然地回答：“你漂亮呗。”
明明是姚窈赶回去换的衣服，也明明是姚窈先开口问的问题，这会儿她却先安静了下来，睁着眼睛看人的模样，好像一条挨了夸奖的小狗。
朴青野环视着路口往来的车辆，没去注意姚窈的表情，她随手拍了一下女孩的肩膀，说：“带路。”
姚窈一迭声地答应，连忙跟了上去。
姚窈带她去的冷饮店离这里不远，却在居民楼中间藏得很深，不过三五分钟的路，已经弯弯绕绕折了好几条巷子。
到了目的地，朴青野抬起头一看，不起眼的灯牌蒙着一层灰尘，“杨记冰室”的“冰”字坏了半边，显得破败又滑稽。如果不是留心注意店面，几乎一晃眼就会错过。
“别看这家店小，”姚窈对她说，“附近几家，就属它最好吃了。”
说这话的时候她们已经在店里找了个角落坐下，姚窈替自己和朴青野各点了一支甜筒，托着下巴认真地对朴青野说话。
从她点单和找座位时熟门熟路的动作可以看出来，姚窈确实是这家店里的常客，她乖乖蜷缩在掉了漆的皮座椅上，神态安然自若，如同进了窝的小兽，明显比她们刚见面时从容。
小兽。朴青野在心里暗暗琢磨了一遍这个比喻。面前的女孩用那双润泽的褐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，很难不让人往小动物的方向联想，某种温顺的、美丽的、孤独的动物。
朴青野问：“你经常来这里吗？”
姚窈说：“对……不想回家的时候，我就在店里坐坐。”
这是姚窈第三次对她说不想回家。
朴青野打量着她的表情，犹豫了一下：“……和家里人关系不好？”
姚窈用轻松的口气回答：“没有那回事啦，我家里经常没人在。”
她停了一下，把眼睛垂下来，继续说：“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。”
她们的甜筒很快就打好了，姚窈跑到前台去拿，一手一支地举着走回来，递了一支到朴青野手上。
朴青野咬了一口冰淇凌，店家料放得足，浓郁绵密的奶油味夹杂着草莓酱的甜，冰凉地沁入舌头，是能给味蕾留下深刻印象的味道。
姚窈坐在她对面小口小口地舔，抬眼看见朴青野的表情，松了一口气似的对她说：“没骗你吧！”
朴青野一口咬得太多冻到了牙，一边捂着腮帮子，一边冲姚窈点头。长着小动物一样漂亮眼睛的女孩就笑起来，说：“朴青野，我好开心。”
朴青野斜着眼睛瞟她：“请别人吃东西，你自己开心什么？”
姚窈静默一阵子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，伸懒腰一样伸直了手臂，慢慢趴到桌上，侧脸靠住胳膊。她出神地看着手里握的橙子味甜筒，说：
“我好久没有和同学说过这么多话了，这几次和你说的话，比我上个星期加起来都多呢……”
朴青野低着头看姚窈，对方的侧脸平静而温柔，意外地看不出情绪的端倪。
她于是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：“为什么？”
“因为……因为大家都不愿意和我好，我没有朋友……”
姚窈略微挪动了一下脸庞，一半的面孔被手臂挡住，她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眼睛来，安静地凝视着朴青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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