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十九_假酒日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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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十九

  诸伏景光至今仍然记得那一日的景象。

  已是黄昏时分,天色阴阴沉沉的,夕阳西下带走了白日的光和亮,也带走了近乎算得上是喧嚣的欢腾。

  余晖将云彩选染上一层如梦似幻般的霓虹光晕,似乎有一位极具天赋的画家,正用着瑰丽的色彩,以天幕为画布,涂抹出令人啧啧惊叹的光景。

  这是堪称绚丽的美,也是轮日落入西山时最后的明光。

  黄昏时分,逢魔时刻,银发少年冷峻的面容在光影下显得愈发捉摸不透,就连他一贯平静的声线,也仿佛在掩饰着什么。

  海面风平浪静……海底波涛汹涌。

  “你想听故事吗?”

  黑泽阵问他。

  不等他回答,银发少年就又接着开口:“这是一个不算长的故事。”

  诸伏景光洗耳恭听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就算再怎么经历坎坷,与景光年龄相仿的黑泽阵,此时不过也是一个少年。

  他知道的东西不多——或许只能算是冰山一角。

  但也足以管中窥豹。

  这是一个不算长的故事——对于某些人来说。

  这也是一个足够刻骨铭心的故事——对于当事人来说。

  故事的开头,是一个少年和他的姐姐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打从记事以来,黑泽阵就和姐姐一起相依为命——他们究竟有没有血缘关系,如今已然无法考证。

  当然,对于黑泽阵来说,这点并不重要。

  因为无论有没有血缘的牵扯,是不是亲生的姐弟,都不影响他们之间的羁绊。

  姐弟俩长得很像,都有着一头月华流泻一般的银发,一双清玉含翠似的眼眸,以及水准之上的颜值。

  不过,他们俩的长相,也不是全然一致的。

  就比如,较之年幼的阿阵,姐姐的眸色要更加深一些,仿佛一砚墨色中渗了些绿色的颜料,墨绿般的色泽描绘了少女的眼瞳。

  而黑泽阵的眼睛,更为通透、更为锐利,仿佛月光下一滩澄清透亮的碧湖,晕染出一片浅浅的光晕……而透过光晕后,留下的只是冰凉冷清的湖水。

  等他一点点长大之后,这种冷厉的感觉却愈发的明显。

  后来有一次,姐姐同他说:阿阵,你的眼睛会让人感到害怕。

  说这话的时候,黑泽阵刚刚拎着书包刚刚到家。他在玄关处愣了一会,然后没什么意义的问:“是吗?”

  姐姐揉了揉他的脑袋,轻笑一声,说你快点洗手吧,我们要开饭了。

  于是轻描淡写的,原本的话题就这么被一笔带过了。

  两人的年龄相差不小,足有将近十个年华,很长一段时间里,黑泽阵想要看清姐姐的神情时,都是需要仰着头的。

  当然,由于生活所迫,相较于还稚嫩的阿阵,姐姐阿雪早早的就学会了独立。

  不仅如此,她还要照顾比自己小的弟弟。

  这无疑是个辛苦的活计。因为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社会环境,对于无父无母的孩子,都算不上多么善意。

  这并不是指政.府亦或者舆论,而是指真真切切的人情冷暖。

  就像绝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,不会去歧视某个从事底层工作的员工,但在一些言行举止上,还是会带出一些潜意识的优越感。

  就像亚裔在欧美国家,即使反种族歧视已然成为“政治正确”,但生活中类似于工作桎梏、花销福利,选举任职、乃至于交友也好相处也罢——隐形歧视无处不在。

  ……

  值得庆幸的事,他们家——黑泽阵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‘家’——还有足够的积蓄,不至于让两人坐吃山空,沦落到小小年纪就不得不四处打工维持生机的地步。

  如果仅仅是这种程度的生活环境,其实也算不上什么“不幸”——这个世界上的“不幸”太多了,多到让人心酸痛苦……以至于几近麻木。

  打从年幼时起,黑泽阵就知道,自己和别的孩子……似乎是不太一样的。

  不不不……不仅仅是因为他没有父母。

  还源于姐姐堪称古怪的行为。

  就比如……他们总是在搬家。

  从一个城市,换到另一个城市……

  童年的记忆被轰轰作响的汽笛声占据。他跌跌撞撞的跟着姐姐在人流中穿梭,火车车窗外一幕幕飞速划过的风景,成为小小孩童记忆里光怪陆离般的连环画。

  黑泽阵仍然记得,姐姐牵着他的小手,而他拉着高度足以到胸部的行李箱,一步步迁移到另一座城市。

  几个月后……或者半年之后,再如此重复。

  孩童时代的阿阵只觉得奇怪……还有一点点小小的不满。但显然孩子的抱怨是不被大人所采纳的——即使那会儿姐姐也不算成年人,但相比之下黑泽阵,她已经是个‘大人’了。

  不能改变,于是只能接受。黑泽阵从最开始的因为不舍而哭闹,变成最后撇撇嘴开始整东西,进步可见一斑。

  那时的他,还不知道该怎么描绘自己的这一经历。直到他念书后,才从浩瀚书香中找到了贴切的成语。

  颠沛流离。

  在这种反反复复的旅途中,阿阵变得愈发冷漠起来。

  他开始很少有什么在乎的朋友——因为往往几个月之后,他们就要面临别离。

  他开始很少有什么重要的玩具——因为搬家总是轻装简行。

  他开始很少会买什么非必要的家具——每每从一个“家”离开之际,房间里还是清冷的仿佛旅店。

  他和姐姐一样,都是这个世界上……城市里……人流中匆匆而行的过客,邻居的悲欢喜怒与他们无关,轰轰烈烈的恩怨纠缠与他们无关,唯一与他们有关的,是一场场间歇式的旅行。

  当然,他们还有彼此。

  黑泽阵曾经问过姐姐,为什么我们要一次次的搬家。

  在他的回忆中,姐姐对待他时,总是一副温和的模样。她的皮肤很白,不是黑泽阵那种混血儿的白,而是带了些病态的苍白。

  阳光下,姐姐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,酝酿出某种说不分明的情绪。

  姐姐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,笑容明亮的仿佛皑皑白雪上反射出的太阳光:

  “没办法啊……”她叹息着说:“要怪就怪咱们爸妈吧。”

  黑泽千雪很少叹气。比起叹气,她更加喜欢笑,喜欢抱着弟弟逗他玩,喜欢插着腰将没事找事的邻居骂的哑口无言,喜欢鲜艳漂亮的衣服。

  同弟弟比起来,黑泽千雪的五官身量更偏向亚洲人,略显清瘦,连一张脸都是干干净净的温雅婉约。

  然而尽管长着一副温柔清丽的容貌,她却不是花盆中被人精心侍弄的百合。

  她是街道旁、山林中不屈不挠,茁茁生长的白杨。

  一举一动,都是活色生香的。

  也许是天性如此,又或许,是多年的苦难将她打磨着铮铮不屈的模样。

  相比较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,黑泽阵对父母的印象就寥寥无几了。

  少到什么程度呢?

  少到哪怕绞尽脑汁,也只能在脑海中浮现出几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影子。

  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不在人世,还是根本不想管他和姐姐而选择将他们遗弃——想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。

  但这些对黑泽阵来说并无区别。

  反正,无论是那种情况,他都是孤儿。不是吗?

  黑泽阵不曾享受过他们的呵护,不曾在他们的羽翼下成长,不曾因他们而苦痛——自然也不会产生什么特别刻骨铭心的感情。

  顶多是……有些怅然……有些怀念?

  后来有人评价他,说他心性凉薄,不近人情,冷心冷肺,心狠手辣……

  琴酒想了想,觉得还真没有说错。

  “父亲”和“母亲”这两个词语对当时的他来说,真的就只是词语而已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然而,一次又一次的搬家,到底还是带给了黑泽姐弟一些麻烦。

  他们的组合在大众眼中,未免有些“异常”。而对“异常”评头论足,往往是很多人乐此不疲的行为。

  大人不会明面上为难,但他们会不动声色的告诫自己的孩子离这对姐弟远一些;孩童的心性更为直接,“天真无暇”的好恶表现的淋漓尽致。

  背地里的闲言闲语,无人处的指指点点……打从一开始,这些让人反感的、犹如恶心的绿头苍蝇般的流言,就不曾断绝。

  一次次的搬家使得姐弟俩无法真正“扎根”于某座城市,也让年幼的黑泽阵不得不一次次重新适应新的环境,一次次重新面对新的隔阂。

  更别说,姐弟俩都是混血,从外貌上就同中灶的一切格格不入。

  黑泽阵第一次打架,便是对着一个满嘴污言秽语的孩子王。

  那孩子高高的仰着头,看着黑泽阵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劣质的玩具,口吻中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感,似乎是在说,能被他欺负,已经是你的荣幸了。

  就好像没有父母的人天生就低人一等似的。

  黑泽阵偏头想了想,觉得自己实在无法理解对方的逻辑,于是他试图让对方明白自己的逻辑。

  他举起了拳头。

  最后的最后,黑泽阵将这个自认为高人一等的小胖子按在地上,偏头吐掉一口血沫,无视对方口齿不清的讨饶,冷笑着继续挥拳。

  这场打斗的胜者是黑泽阵,但他也为此付出了不轻的代价。

  至少,原本衣着整洁容貌冷灵的孩子回到家的时候,已然鼻青脸肿……手腕还脱臼了。

  这种变化显然瞒不过黑泽千雪。

  于是,黑泽阵第一次见识到姐姐愤怒的模样。

  在听完弟弟复述的起因经过结果后,少女的神情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冷厉,一双墨绿色的眼眸中含着灼灼的火焰,是几乎燃烧一切的暴怒。

  她就像是一头母狮子,眼见幼崽收到伤害之后,伸出森利的爪子,炸毛一般的咬牙切齿,恨不得将敌人撕成碎片。

  然而少女仍是克制的。

  她勉强自己忍耐下来,佯装若无其事,如往常一般揉着黑泽阵的头发,动作轻柔的给他上药,然后对他温柔的笑。

  少女的声音清朗甜润,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狠厉:

  “阿阵……你别怕。”

  她说:“一切交给姐姐就好了。”

  童稚的孩子没有觉察到姐姐状似平静话语下的森冷,而当他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,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。

  于是当时的黑泽阵也不知道,自己接下来的话阴差阳错避免了一场悲剧。

  孩子摇头,认认真真的说:“没关系的。”

  “我想要自己解决。”灯光映照在男孩清亮的绿眸上,仿佛一束阳光照在湖泊。

  “我想保护姐姐。”

  就这样,日子一天天的过去,等到秋天来临,他们又即将搬家的时候,黑泽阵已然打服了几条街的熊孩子,成为了这片地区的“孩子王”。

  很少有人知道,银发少年的打架技巧,最开始是从这一桩桩毫无技术含量的斗殴中练就的。

  对于小时候的一众“沙包”,长大后的琴酒偶尔会对自己幼稚的行径感到好笑……不过倒也没多少歉意就是了。

  毕竟,这一来是他们自找的,二来嘛……

  他也算是间接性的救了一条人命呢。

  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  坠兔收光,金乌破晓,日复一日。

  冬去春来,寒来暑往,年复一年。

 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,原本清秀温婉的少女已然成熟了不少,瞳若秋水,腰似尺素,行为举止间却带着一股子干脆利落的果决,只有面对自己弟弟时,她仿佛还是以前那个温和的姐姐——一点都没变。

  而黑泽阵也从一个跌跌撞撞跟在姐姐身后孩童,长成了一个小小的少年。

  他的身量尚且矮小,他的面容还算青涩,但也依然隐约有了日后的影子,冷绿色的眼眸中含着几分锐利的锋芒,揍人时的动作愈发凌厉。

  黑泽阵知道,姐姐不是什么常规意义上的‘普通人’。

  随着他渐渐长大,渐渐接触外面的世界,他也越发了解到自己和姐姐生活中的“异常”。

  比如他们似乎虽然是孤儿,却拥有充足的金钱储蓄;比如他们总是一次次的搬家;比如姐姐对于某些问题永远闭口不言。

  在少女食指翩飞与键盘,轻而易举的攻破网络防火墙时;在她轻描淡写的拿出新的证件递给弟弟,告诉他以后他要换一个名字时;在她带来一把枪和弹夹,将它们交给黑泽阵,并详细解释每个部件时;在她偶尔流露出的狠辣与杀意时……

  黑泽阵不是傻子。

  相反,他一向聪明。

  姐姐对于很多问题,都避而不谈——但她却不会刻意向黑泽阵隐瞒自己的异常。

  黑泽阵一直觉得,这样的相处说不定会持续很久——久到他长大成人,久到姐姐能够放心的将一切告知于他。

  又或者,他会先一步发现真相。

  这是一个足够有趣的谜题——而黑泽阵有信心解决它。

  直到他十二岁生日的那天。

  吹灭生日蛋糕上的蜡烛之后,姐姐盯着他看了很久,仿佛在一寸寸描绘着他的五官,以便让自己下定决心。

  那双与他相似的、墨绿色的眼眸中,含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意味,似乎有担忧、似乎有纠结……却终究归于平静。

  “这么快……你已经长这么大了呀……”

  姐姐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,轻柔的声线中夹杂着几分浅浅的感慨。

  她看着他,就像看着自己最心爱的珍宝。

  “日子过得可真快呢。”黑泽千雪轻轻说:“明明一开始……你还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,跟着我身后咿咿呀呀的叫我‘姐姐’。”

  “挑食、讨厌睡觉、不爱说话……”她一条条指出自家弟弟的缺点,眼神却是充满溺爱的。

  看着弟弟微微蹙起的眉,黑泽千雪话锋一转,口吻是带了笑意的自豪。

  “现在啊……你已经长大了——虽然还是不爱说话。”

  她伸出手,拉过黑泽阵的左手,炫耀一般的同他比着大小:“以前我牵着你的手的时候,还总是担心会不会弄疼你。”

  千雪的肌肤很冷,但黑泽阵却不觉得冷。

  “再过两年……即使我不牵你的手,你也不会走丢啦。”

  “姐姐。”黑泽阵回应着她。

  银发孩子的神情中,已然有了几分日后清清冷冷的影子——然后此刻的他却是温和的。

  “以后……我也可以牵着你的手。”

  以后……我也可以保护你。

  千雪显然听懂了弟弟的言下之意,她歪着脑袋笑了起来,墨绿色的眼眸闪烁着清浅的光。

  “还是算了吧……”她的手指轻轻点上银发孩子的额头:“等你保护我啊……还不知道要过多久呢。”

  “不会太久的。”黑泽阵承诺。

  他说的时候,口吻很认真,语气很坚定……仿佛这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情。

  于是黑泽千雪又笑了。

  她敛下眉眼,目光划过她的弟弟。弟弟仰着头,灯光为这孩子铺上了一层浅浅的光晕,男孩的眉眼尚且青涩,近距离的视角下,几乎连他面颊上细嫩的绒毛,都一清二楚。

  “好吧……我相信你。”

  她将餐桌上的蛋糕朝着弟弟的方向挪了挪,语气温和的说:

  “先吃蛋糕吧……等一会,我得给你看一件东西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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